司言

安琪出租(下)

《安琪出租》(上)



 郑云龙还没吃东西。他那边采访已经结束了,坐在沙发上就地睡了过去,眼圈黑得粉底都遮不住——凌晨刚从上海赶过来,一整天脚不沾地,看起来已经累得可以直接回酒店倒头就睡。阿云嘎的采访才刚开始,打光板明晃晃的,挡住他有意无意朝门外瞥的视线。

“怎么看待参加节目以后面临的挑战呢?”

郑云龙该饿得不行了吧……这么大个儿,算起来得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吃饭了,这旁边哪家饭店现在还开着?砂锅粥?饺子?

女主持人咳了两声,又重复了一遍问题,他才突然回神:“啊,挑战,我觉得挑战还是有的,毕竟我们来这个节目是从头开始。更多的是学习。”

意料之中的答案。主持人把流程接了下去,阿云嘎中规中矩地一条条回答着,真诚又正面。并不惜字如金,也不会滔滔不绝,紧紧下绷出的嘴角带着点延长线的阴影。

他尽可能地配合以使外务早点结束,但真正收工也到了一个小时以后。郑云龙挤在单人沙发低着头打盹的样子和大学一个样,头发落下来遮住眼睛,很安静,一动也不动。阿云嘎虽然是准备去把他叫醒的,走过去的步子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点,“大龙,”他拍拍郑云龙的肩,“起床了~”

郑云龙眼睛还没睁,像只睡梦中翻身的大猫,抬起右手抓住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。

“哎,”阿云嘎反握了一下他的手,“醒醒呀,我们吃东西去。”

郑云龙偏了偏头,抬眼看他,从鼻子里哼出问句:“去哪啊?”

他看上去从一睁眼就心情不错,一秒钟的起床气也没有——这点和大学又不太一样了,阿云嘎想。他身上好多细节都和以前不像了,有时候看着像另一个人,但又很分明地是他。

“咱们先出去呗,走。”阿云嘎拉了拉他,他就一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。两个人并肩走了出去,一出门就灌了一脖子冷风。“饿了吧?”

“还行,饿过了。”郑云龙点点头,“你饿了?想吃什么?”

出了大门有一段偏一点的街道,稀稀落落地亮着几家招牌,都是快餐饮料之类。

“这旁边哪有什么……”阿云嘎朝两边望望,店家还是稀稀落落的,路口的面包店正在收走玻璃柜里没卖完的甜品准备关门。他缩了缩脖子,把黑色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顶上。

“你上次跟贾凡他们去吃的那家呢?现在还开吗?”

郑云龙握住他的手揣进兜里,又被他轻轻地抽了出去。

“就在前面呢,去看看吧。”

 

长沙的冬天挺冷,晚风吹着一整条路灯昏黄的街。

 

那家不远,转个街角进了美食城就在二楼。看起来也准备打烊了,他们是今天最后一批顾客,找了个靠里的旁边没人的桌子坐下。后厨空闲,点的菜也都上得很快。

“节目组说咱们可以往上报决赛的选歌了。”阿云嘎把大碗里的汤圆用小勺子扒拉到郑云龙的碗里,边想起来念叨。“你想唱什么?”

“我听你的。”郑云龙接过来夹了一个汤圆进嘴,流馅有点烫了,他只能把汤圆含在嘴里半天说不出来话。

“我想啊,我们在这个舞台上唱一次,吉屋出租。”

“……”郑云龙把汤圆咽了下去。“好啊,听你的。”

其实不算意外——I'll cover you他们来了声入人心以后唱了不下五遍,好多或公开场合或宿舍串门的搅和盛会里都被起哄昨日重现。前两天一个双人采访要对视唱情歌,郑云龙盯着他唱慢慢喜欢你,轮到他开口就是live in my house,那么熟悉亲切,就像他的身体是一台藏着Angel的CD机。

“我都想好怎么编了……”阿云嘎眨眨眼睛,把汤圆送进嘴里,刚咬开就烫得呲牙咧嘴连呼气。

郑云龙把先前给他倒好的水推到他面前。

阿云嘎摆摆手,在嘴里轱辘了两下吞了下去,“……我想好怎么编了,我们唱I’ll cover you,后面那一版开头,接到前面那个。”说完了,睁大了眼睛等着郑云龙的反应。

“我懂了,”郑云龙点点头,“我知道你什么想法,我同意。”

阿云嘎笑得像个小孩,又低头舀了一个汤圆,认认真真地对着它吹气。

 

“我们一会儿去湖边走走吗?明天没事,这两天月亮可大了。”

“行。”

“你不困了?”

“我困过了。”

 

“哎,你说咱们多久没这么一起散步了。”阿云嘎紧了紧衣服,“这南方还挺冷。”

“太忙了。”郑云龙点点头,“来了长沙一直有事。其实我自己也不爱散步。”

“你就爱睡觉嘛。”

郑云龙嗯了一声,两个人沉默下来。湖边人已经很少了,前两天刚下了雪,长沙的深夜能到零下好几度。月亮冷冷地照着。边缘锋利的光轮,表面的阴影像花纹不规则的石头,连飘过的暗色的云都清晰可见。

“是挺大。”郑云龙说。

 

“你记得吗?我当时提出来要演Angel的时候。2012年的冬天,我以为世界真有可能末日。”

 

郑云龙中学时期读过半本《洛丽塔》,他记得亨伯特有个童年的恋人。恋情发生在海边,两个孩子找尽一切空隙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拥抱和亲吻,那些吻和碰触带着汗水和沙滩的咸味,像鱼,像幼兽仅凭本能的进食。她死于疾病,在他们第一次几乎顺利却也被打断了的性体验之后……她叫安娜贝尔。郑云龙试图记起纳博科夫的描述——在他模糊的印象里,她应该乖巧端庄,比当时的亨伯特高,纤瘦、白皙、脆弱、热情。他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笃定她的年龄一定比亨伯特要大,她会是个姐姐;他像个心照不宣的男人一样理解亨伯特,明白他并非热爱老夫少妻的控制感和儿童的纯真,是他的激情随着安娜贝尔的死停在了童年。他要找的是一个姐姐,是最原始瑰丽的性感,为他住在身体里的那个孩子。

安娜贝尔死了……洛丽塔正像她的复活,可洛丽塔是洛丽塔,截然不同。

郑云龙在恋爱上有一些固定的趋向,她们具有最标准意义上的美丽外表,对汉语不太熟练;他觉得这样可爱和舒服。语言像是人的一座房子,复述的能力帮助他们在时间的流变中重塑自我,而她们是这个语系的外来客,汉语人格都因理解与重塑的困难而常常流露出孩童的特征。他似乎明白这种趋向从何而来,就像亨伯特能将自己对少女的痴迷清楚地回溯到那片海边。

与那人的自我迷失如出一辙,对于郑云龙来说,那些日子的Angel和阿云嘎也如此混同——他们结织成一个密不可分的奇异整体,将他推向青春期以至于整个生命崭新激情的最高点。他知道那是艺术的力量,也是爱和欲望:完全成为一体并不影响它们分别是纯粹和惊心动魄的。他的姐姐,他的Angel,他的安娜贝尔……她死去得比在任何一个充满疾病的沙滩上更加尖锐深刻。像儿童第一次体会到澎湃绮丽的性感,他在她身上被卷入生命的另一个浪潮,它可以如此纯粹和具有融化一切的力量,痛感与快感、冰冷与灼热、膜拜与凌虐。他的一部分从她死去开始停止生长,然后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剧里,投入一个又一个故事中间,似乎那个浪潮的重现能将她再一次带到岸边。

他记得她有多么美:纤细修长的四肢和精致的脸庞,忍着痛把伤到肿起来的脚塞进雪地靴里,拉着他的手跳舞。跳舞。他的假发是黑色,戴的花是红色,嘴唇是红色。他很少提起过去,却双腿交叠坐在他身边,妩媚又骄傲地笑着听他描绘那个关于未来的圣达菲的餐馆。他满脸是汗和融掉的妆,被他吻上去的时候右手僵硬地虚扶他的肩,但身体先一步柔软下来:像不愿意伤害任何一只潮湿慌乱的爬虫。

他和她又在郑云龙的记忆混同起来,总是这样……他可以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从最开始描绘每一个细节。郑云龙绝顶聪明,记忆力惊人,用多年时间在脑海里陈列了一座关于那个人的博物馆;他清楚地感觉到阿云嘎正在变老,像一条每个瞬间都和过去不一样的绵长河流。Angel是那座风中的礁石。

 

“哦,所以那个圣诞节你特别开心,在宿舍跳了三遍today 4 U,”郑云龙顿悟地点点头,“是觉得劫后余生是吗?”

“我跳了三遍吗?”阿云嘎愣了一下,望天努力回想,“我不记得了。你怎么记这么清楚?”

“我在那睡觉呢,你转来转去,特别烦人。”郑云龙谴责。

阿云嘎呲着下牙不好意思地笑起来,“我真想不起来了。”

“金鱼脑。”郑云龙在脑海里搜索半天捕捉到一个准确的网络用语。

阿云嘎眼睛还笑得弯弯,撇了撇嘴:“金鱼脑多快乐啊。”

 

阿云嘎从前常用的一个比喻是:我的脑子是256兆的储存卡。这确实是只有他那个年代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。痛苦和不安都会被过滤,而所有的美好被储存下来,他在这个比喻里找到安慰。

但——这样一个人——好比一个活水的湖泊,记忆涌进也涌出,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之间的联结细若游丝。

该怎样拥有一个湖泊?湖泊不会回答,他也不会问。


“我想的是,到时候你先唱前两句,然后我接后两句,我们就转进第一版。”

“你接上是……复活是吗?”郑云龙突然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有点困难。安娜贝尔复活成洛丽塔;安琪儿复活成阿云嘎;她复活成他。他被风吹得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。

“复活啊,你说Angel吗?”阿云嘎在昏暗中看不清面容,“复活有什么不好的呢?”

迎面车灯从他的脸上照过,采访前化的妆白得没有血色,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晃得闪了闪。八音盒突然开始转动。

“我觉得音乐性上考虑这样会比较丰富。”他补充。四周伴随轿车呼啸远去的声音再度陷入黑暗。他的侧脸被湖面的月光勾出溶溶的线,跟着他说话的表情沉浮跳跃,变幻成冬夜的一条银色声波。

 

他们几乎不避讳谈任何问题,爱情,艺术,事业,吉屋出租。

阿云嘎说了,我们的情谊更重——他的语言表达在这种时候总是格外准确。他们有他们的词典,每一个字都连接记忆中某些共同的碎片,长沙的朝夕相处让一切飞快回温,而他们亲近得如同家人。一起踏上这条路燃起最初热爱的人和任何后来的人都是不同的,这是所有外人都明白的道理。粉丝的浪漫幻想,路人的猜测以至于整个节目组的暗暗起哄,对他们而言都是可以共享的趣事。

没有什么不可以的:牵手、拥抱、距离过近;对唱情歌,谈起接吻与亲密接触;穿对方的衣服,玩对方的手机。没有什么不可以的,他们几乎不分彼此。

 

他照常跟着他进屋,两个人习惯了,共享衣柜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共享床位。墙壁上的电子钟亮着——已经凌晨一点了。“龙哥是要困得不行了,”阿云嘎看着他要掉到地上的黑眼圈,左边嘴角抿出笑涡:“你先回你屋去洗澡吧。我也洗。”

“我不想动了。”郑云龙在床边坐下,往后一躺,整个人成了一大摊。

“哎呀你快起~”阿云嘎单脚跪上床推了推他,又试图把他拉起来。郑云龙眯着眼睛看他,手朝着他后脑勺伸出去,中途转向抓住了在自己胳膊上倒腾的圆爪,“起不来,你拉我一下。”

阿云嘎拽着他的手往后拉,然后他配合地坐了起来。“快去吧。”阿云嘎说。

 

艺术家都该懂得爱中存有毁灭。

 

郑云龙穿着睡衣过来的时候浴室的灯还亮着,淅淅沥沥的水声像在下雨。他记得几年前那次不欢而散,阿云嘎帮他把书包收拾好让他先离开,他忍住没发火接过了包——不记得有没有摔门,应该没有。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,留下一个长久的象征性的暗示,就像他们演的那部戏以种种方式成为他后来一生的注脚。阿云嘎的声音带着颤抖,他本来应该体会到的。

当时他太年轻,还不懂得爱她。这是小王子和玫瑰的故事。郑云龙觉得并不贴切,他只是沉默地脱掉拖鞋钻进被子里。

水声停了。浴室门被扭开的声音,然后灯光熄灭。黑暗里传来些悉悉索索的响动,隐约是阿云嘎拧开和涂抹护肤品的声音。接着床的一边陷了下去,他的身体隔着薄秋衣挨上来,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入睡。南方的冬天很冷,阿云嘎不喜欢开空调。

“你还没睡着吗?”阿云嘎轻声问他。

“快了。”郑云龙声音闷闷的。

阿云嘎翻了个身,后背贴着他的手臂。如果郑云龙想的话,现在伸过手去抱住他,他该也不会反对——他们比大多数人想得都还要更加亲近。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眼神,那些确乎只是冰山一角,只不过他们并不清楚水面下晦暗而庞大的是什么;那也好,许许多多人口口相传他们隐秘而浪漫的爱情,把那些沉默下来的、没说完的、停步于此又不止于此的事实勾勒出无限可能。那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
 

真切发生过的都被镌刻在舞台上,又从那里开始分离。角色是郑云龙的自我延展,他毫不在意地把一切暴露出来,尽兴尽情受痛与情绪的洗礼和证明。艺术家的生命在撕裂中获取存在的力量。他进入一个又一个角色,活过一个又一个一生,波澜壮阔的审美体验为灵魂刻下年龄;他知道阿云嘎并不是。阿云嘎保持笨拙、磨钝自己的感受末梢、靠一遍一遍的模仿和练习去做目光下的他人——云是这样,变幻出任何形状,闯进去却都只是虚无。

舞台上的角色代替他发光和受难,而他保存他既非成人也非孩童的自我,在没有人可以触及的地方。

郑云龙曾经几次梦见一片汪洋,冰山漂浮漫游,海底荧荧地闪烁一种目光。大学时期他们睡在小旅馆的同一张床上,阿云嘎在半夜惊醒抱着他的手臂,一遍一遍小声叫他的名字。

大龙。大龙。大龙。他叫得很轻,像并没想要让他醒来。我梦见你们在台下背对我唱歌,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往上飞,离你们越来越远。你们变小了,北舞也变小了,地球变小了……风刮掉我的衣服,我什么也没有,一个人漂浮在宇宙里面。

这一段模糊得仿佛梦境,郑云龙有时甚至怀疑是自己错乱的想象:一幅斑驳的画,孤零零地游荡在时间碎片里,不知道该归进博物馆的哪一个角落。那时他迷迷糊糊地抽出手臂把阿云嘎揽入怀中,那我也飞起来,他说,咱们去登月。

阿云嘎在他的T恤上蹭了蹭眼睛,像是擦掉了并不存在的眼泪。

 

Angel出租给他一个死亡。


时间流回此刻,阿云嘎不再是他的安娜贝尔;已死的人的真正消逝正是由重生开始的。那次梦中向无边太空的漂浮隐约地塑造一个答案——当他再次出现,柔软而愉快,一片薄纱似的月光,微笑地笨拙地走在这片语言的荒原。他毫无防备,不为自己修建房屋,也没有城堡和王国。

他会在这段从生命中独立出来的旅途尾声再对他唱起那首歌。live in my house,I'll be your shelter 从天国的阶梯回头奔跑到他面前。

多么浪漫,多么壮丽。

多么举重若轻。

他说:我所经历的一切,就像是宇宙里的一颗星星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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